北宋大法官 第1073章

作者:南希北庆

  富弼心里当然清楚,但他还是按部就班地问道:“三司使这话难道不自相矛盾吗?你说朝廷的存粮有限,不能发放足够粮食,却又说以工代赈,可以让百姓有盈余,这多出来的钱,是从何而来。”

  薛向道:“在这个赈济政策中,还包含着一份税币法案,顾名思义,可以理解为一种可以代为交税的交子。到时这些税币会由三司使发放,户部再拿着这些税币,当做工钱,去发放给百姓。”

  话音未落,嘘声四起。

  这京城市民,可是不傻,你特么又来骗人了。

  面对嘘声,薛向兀自是信心满满。

  等到皇家警察维护秩序后,司马光就忍不住抨击道:“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?在旱情之下,百姓缺得是粮食,你不发粮食,不发铜钱、布匹,却偏偏发这纸币,百姓拿着纸币,不还是得向朝廷购买粮食,但你又说朝廷没有足够的粮食,要是买不到粮食,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吗?”

  王安石瞅着司马光那吹胡子瞪眼的样子,心里就来气,“可真是欺软怕硬,昨日怎没有见你这么凶。”

  这话当然是有失偏颇,人家司马光昨天也很给力,只不过是他说不过张斐,他也没有办法。

  内堂的赵顼不禁也道:“这司马君实对薛师正,还是存有很大的偏见啊!”

  张斐却道:“这听证会就需要偏见和刁难。”

  赵顼问道:“为何?”

  张斐道:“如果连带有偏见的问话,都无法反驳,那只能证明这个政策存在着问题,如果换做是我,我可能比司马学士要更狠。一座稳固的宫殿,就应该经受住风吹雨打。”

  赵顼想了想,笑道:“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。”

  面对司马光的咄咄逼人,薛向是淡定从容地回答道:“我并没有说,百姓拿着这些税币,只能向朝廷购买粮食,虽然朝廷也会开放粮仓,放出一些粮食,但我更希望百姓拿着税币,去市集上买粮食,买自己所需,就跟平日里一样。”

  嘘声再度响起,比上回更大。

  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,想拿我们商人当这冤大头。退一步说,就算你是这么想的,你也不应该说出来,完全无视我们智商。

  司马光也给薛向逗乐了,“怎么?你还打算强迫商人收这种税币吗?”

  “薛某绝无此意。”

  薛向摇摇头,道:“我们这么做,非但不是强迫,而是还是完完全全为商人着想,是为国家财政着想。”

  “为商人着想?”

  司马光错愕道。

  为国家财政,这是很好理解,也没有人质疑这一点,你都发纸币了,还不是为国家着想吗?

  樊颙他们也傻眼了,这么无耻的话,你也说得出口吗?

  真是不要脸!

  你堂堂三司使,会为了我们商人着想?

  狗都不信。

  “正是如此。”

  薛向点点头道:“目前旱情已经发生,国家在农税方面,是不可避免地会遭受到很大的损失,如今我们要做的应该是,尽量避免商业再遭受到打击。

  而旱情的到来,必然会使得百姓不能再向往常一样,去市集购买货物,这会使得整个市集都变得萧条,目前市集上已经出现这种现象。

  朝廷若是发粮食给百姓,百姓也只能是保住性命,商人面临的困境是不会有太多的改变。

  基于这个原因,我们才设想出税币来,如果只是让百姓拿着这纸币去跟朝廷换粮食,直接发一张凭证就行,无须发税币。正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交税,故此税币对于每个人的作用是一样的,是能够在市集上流通的。

  届时百姓就可以拿着税币去商人那里购买粮食,购买生活所需,甚至去喝一口酒,这么一来,商业就不会受到太多影响。

  目前我朝商业是欣欣向荣,商税也是在与日俱增,已经成为国家不可缺少的一笔收入。而且当下是算总税入,要是商人赚得少,税也交得少,如果我们再不顾商业,那么今年税入,定会大幅度减少,而明年的支出,也必然会捉襟见肘。”

  说到这里,他从副官手中接过一沓文案来,“这是近几年关于京畿地的商税账目,并且我们也统计出,如果不发税币的话,将会使得多少商人关门歇业,以及税入会减少多少。”

第七百四十八章 门徒

  薛向的这一番话下来,院外不再响起嘘声,百姓们从方才的鄙夷、耻笑,渐渐变成犹豫、迷茫、挣扎,尤其是那些商人货郎,纷纷低声与同伴相互讨论起来。

  其实在此之前,京城的商人也是非常难受,因为经过这几年的发展,京畿地的商业规模一直在增长,但主要是小商人增多不少,大富商没有太多变化,那些商业中的新贵,多半还跟张斐有关。对于这些小商人而言,这买卖刚有些起色,就遇到灾情,他们能不感到绝望吗?

  只不过他们只是小众,而且家里多少有点存粮,也饿不死,非常容易被大家忽略,到底这封建社会,主要是求安定,饿不死就没事,所以大家的目光还是集中在普通农夫身上,稍有风吹雨打,这些农夫就面临生死存亡。

  但其实小商人也很难熬,如果持续一年的话,他们的买卖也将维持不下去。

  故此,薛向的这番话,在他们看来是很有道理的,如果说,薛向发得的是铜币,哪怕是不发给他们,他们也绝对会举双手双脚赞成。

  但这个纸币,确实令人感到担忧。

  朝廷?

  狗都不信。

  “这话听着怎么有些熟悉?”

  富弼小声嘀咕一句,不禁又左右看了看,但并未从人群中找到那道熟悉的人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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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富弼点点头,“那小子真是越来越像一代宗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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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时,证据也都已经呈上,富弼他们是认真看了起来。

  外面的百姓,见他们都在审视证据,这议论声,也渐渐变大,

  身在后面大堂内的赵顼,不禁也向张斐道:“这是你教的吧?”

  这路数简直就是复制昨天的张斐。

  “不是。”

  张斐摇摇头道:“如果是我的话,我会以攻代守,这第一份证据,一定是往年灾情时,所遇到的问题,尤其是他们最习惯用的开仓赈济,我的方案是否通过,暂不重要,但是一定要将他们的政策先给否定,那最终就只能用我的,如此就能够事半功倍。”

  真不愧是张大珥笔,果然是有一套啊!赵顼听得眼中一亮,朝廷开仓赈济,那真的就只是为了道德,但其实救不了多少人,不禁是笑着直点头,“看来三司使只学到一半啊!”

  他说得倒是轻巧,但要学另一半可是需要勇气的,一般人可真是使不来,朝野上下,也只有张斐敢这么干。

  不过对于薛向而言,已经是心满意足。

  司马光他们并不知道,坐在这里的薛向,那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,因为他就爱这一套,咱们就讲利益,别得不讲,这可比在垂拱殿说话轻松多了。

  这也是他的强项所在。

  这证据呈上之后,司马光审视一番后,虽然账目上与薛向说得差不多,但是他觉得关键不在这里,薛向只是用一种话术在忽悠众人,于是又向薛向问道:“依三司使之意,发行税币,是为让百姓用税币去商人那里买东西,帮助商人度过难关,避免商税减少,为得还是国家财政。”

  薛向点点头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
  司马光道:“你将税币发给百姓,百姓拿着税币去商人那里购买货物,商人再用税币交税,在这个过程中,百姓是得到货物,但是商人从中得到了什么?朝廷又从中得到了什么?”

  说罢,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的话有些不妥,于是又补充一句,“商人若得不到好处,他们又岂会愿意将货物卖给百姓?”

  此话一出,众人顿时又陷入困惑中。

  这么一说,好像商人除了可以缴一点税,是什么也没有得到,纸币到底不是铜币,本身就不具备价值。

  而朝廷将税币发下去,也只是帮助百姓,对财政好像也没有影响,因为最终还是要收上来的,税币发多少,这明年的税就减少多少,这就还是寅吃卯粮。

  薛向非常冷静地回答道:“司马尚书此言差矣,此账不能这么算。司马尚书若是将这税币就视为铜币,是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了。”

  司马光道:“但是税币到底不是钱币,而且!”

  他低头看了眼文案,确定一番后,才道:“而且在你们递交上来的法案,说明的非常清楚,这税币只是用于赈灾,皆是朝廷会通过收税,将税币全部收回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薛向点点头,道:“但我之所以那么说,是有助于司马尚书理解这里面的利益关系。虽然税币只发一次,但是税币的有效期是三年,那么在这三年之内,都可以用于交税,也就是等同于钱币。

  而且这一笔账,也不是这么算的。例如,我用一千贯税币,从白矾楼购买五千斤美酒。这表面上的账是我花了一千贯税币,得到五千斤酒,而白矾楼是得到一千贯税币。

  但是,首先,白矾楼得有五千斤酒,那么白矾楼就需要花钱买煤炭或者木柴,还有粮食、酒坛子,以及雇人酿酒,等等,而且白矾楼也不可能只酿五千斤酒,他所花的钱,可能是五千贯,也有可能是一万贯。

  因为白矾楼知道,朝廷发行税币,他们的买卖是不会受到太多影响的。

  而在这其中,炭商,柴商,陶商,粮商,酒保,等人,也都从中得到一笔收入,这里面的收入,也就包括商税。

  由此可见,朝廷花一千贯出去,所得到的税入,可能比一千贯要多的多。

  反之,就是成倍的缩减,倘若朝廷只是发粮食的话,大家都知道,这货物卖不出去,白矾楼一定会将原本酿造的五千斤酒,缩减到一千斤,而与之相关的煤商、木商、陶商、粮食商人也都将会相应的缩减,朝廷所得的商税也将会成倍的缩减。”

  “!”

  全场是鸦雀无声。

  别看在坐的全都是国家栋梁,且这北宋官员,可都是懂一些商业经济,但也仅限于传统经济,可要说到这个层面上,他们都有一些懵逼。

  脑子就转不过来了。

  陈懋迁向樊颙问道:“是这么回事吗?”

  樊颙茫然道:“我怎知道,三司使只是拿我们白矾楼为例,这又不是真的。”

  陈懋迁道:“那你想想,是不是这么回事?”

  樊颙仔细想了想,“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。我这都已经打算减少酿酒,因为这粮价肯定会上涨,而且买酒的人也会减少,但如果说,粮价不会上涨,买酒的人不会减少,那我当然会酿造一点。”

  大堂内坐着的赵顼,也是似懂非懂看着张斐,“张三,他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。”

  “本质上是这么回事。”张斐笑着点点头,又掏出一枚钱币来,道:“假设我用这枚钱币买得一小包糖。”

  “如今糖这么便宜吗?”赵顼诧异道。

  “呃这是比方。”

  “哦。”赵顼尴尬道:“你继续说。”

  张斐道:“当小贩得到我这一枚钱币,就必须算作他的收入,那就得产生一次税收。”

  赵顼点点头。

  张斐又道:“而司马学士的意思,一切就是到此为止,直接终止。但事实上,小贩又会拿着这一枚钱币去购买粮食,而粮商得到这一枚钱币,这是不是又产生一次税收。”

  赵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
  张斐道:“但实际上,这两道税都是这一枚钱币产生的,而这就是三司使的意思。”

  赵顼点点头道:“朕明白了。”

  张斐又道:“这商业的关键,是在于流动,而流动的快慢多少,都是取决于货币。但货币缺乏时,大家只能以货易货,交易起来就非常繁琐,原本我一天可以交易十次,产生十次税收,但如今我只能交易一次,那就只能产生一次税收。

  而当货币泛滥时,结果是一样的,交子的问题,就能够说明这一点,这物以稀为贵,货币越多,货币就变得越不值钱,最终就还是变成以货易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