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大法官 第1107章

作者:南希北庆

  吕大忠他们不免都悄悄用余光看向张斐,心里暗自为此叫绝。

  其实这条条文,主要还真是针对贼盗,以及辽人也担心自己士兵越界被宋人抓了,到时有一个理由要回来。

  反贼倒是其次。

  如果宋朝敢收留反贼,那就是上升国家层面,有没有这条,你若敢这么干,那我必然出兵。

  但外交就是这么回事,既然张斐提出这一点,那就不得不防,如果出个申明,那宋朝可以光明正大收留辽国反贼。

  那还得了。

  一旁的萧颖已经是忍无可忍,道:“什么北人越界,这都是你们南朝一面之词。”

  张斐道:“我们是有具体的记载,如果没有的话,也就不会有我朝交还盗贼给贵国的牒文,关于这一点,诸位可以去调查。”

  萧素冷静下来,稍一沉吟,道:“依你们之意,只要我们允许你们保留这箭垒,那么将来若有反贼越界,你们是一定会擒住,送还给我们。”

  张斐微笑地说道:“阁下误会我的意思,我的意思是,我朝非常重视与贵国的约定,我们也非常愿意拆除箭垒,但是我们拆除箭垒,乃是为了打消贵国的疑虑,而不是想引发更深的猜忌。

  我希望贵国可以理解,我们修建箭垒的初衷,其目的是要更好的执行我们双方的约定,避免更大的纠纷。如果贵国执意让我们拆除,我一定会拆除的。

  但是我们有必要,将其中的来龙去脉,以及所存在的隐患告知你们,唯有如此,坦诚相对,彼此谅解,才能够避免未来发生更多的纠纷。”

  这一番表态非常温和,语气真挚,倒是为这番谈判减少一些火药味。

  萧素暗自皱了下眉头,这个反贼问题还真是打在他们的软肋上,因为辽国最近内部有些动荡,不是说没有可能发生的。

  他又与萧颖用眼神交流片刻,然后点头道:“关于此事,我们还得先调查一番。”

  张斐道:“当然。”

  辽国使团皆是有些郁闷,开场竟然都没有压住对方,这跟预想中的不一样。

  因为他们料想这宋使就是一个怂货,开场拿箭垒一事,定能压制住对方,但不曾想这怂货坐在桌上时,根本是一点都不怂啊!

  而吕大忠他们更多是感觉到惊喜,竟然还保住了那些箭垒。

  在他们看来,这个几乎是必丢的。

  稍作调整后,萧素又道:“关于河东地界争议,我朝屡屡向贵国提及,但贵国却总是消极应对,以至于你们南人侵耕我朝土地愈发严重,此番必然是要全部解决,决不能再拖下去。”

  张斐直接看向吕大忠,好似在问,有这事吗?

  吕大忠立刻是据理以争道:“每当地界引发争议,本朝哪回没有回应你们,何来的消极应对。”

  萧素道:“但你们都只是敷衍了事,问题并未得到解决,就如天池之地,本就属我辽地,我们南院大王所部,常在此地牧羊放马,如今那边的牧场都被你们的南人侵占,变成耕地,真是欺人太甚。”

  吕大忠争辩道:“那天池分明就是属于我大宋领土,我朝可是有牒书证明,而且在庆历年间,本朝韩相公韩琦曾将此牒文出示于贵国。”

  萧颖笑吟吟道:“这天下人皆知,你们南人就好文字,关于牒文一事,我们可从未承认,我们只会关注眼前的事实。

  倘若天池是属于你们的领土,那为何本朝牧民在此牧羊放马,未有遭受到遣还?而我们不同,我们在得知你们南人侵耕,便立刻发文告知你们,包括这回在内,这难道不足以证明天池是属于本朝领土吗?”

  宋朝使臣闻言,不无郁闷极了。

  明明就是你们辽人侵界,我们只是忍着没说而已,如今你却倒打一耙,可真是岂有此理,欺人太甚。

  宋朝到底是弱势一方,所以只要辽国做的不过分,都是隐忍。

  就事论事,这河东河北,天时地利人和其实都在辽国那边,打起来肯定吃亏,到底燕云十六州绝大部分都在辽国手里,而燕云十六州又是北边最富饶的地区,辽国可以在这里大规模驻军。

  后来韩琦争地,也没有说要大规模驱赶这里的辽人,只是申明这里的主权,同时向这里迁入百姓,避免领土进一步被他们侵占。

  吕大忠争辩道:“我们之所以未说,乃是念及两国和气,却不想,你们竟然得寸进尺。”

  “得寸进尺?”

  萧颖冷冷笑道:“倘若我们不是念及两国和气,何故还与你们商量,不直接派兵驱逐你们南人。”

  语音中,带有威胁之意。

  老子的兵马可就在后面。

  张斐接过话来,“看来我们双方都不愿意伤及两国和气,这很好,这也正是我们坐在这里的原因。而且,我们这回也是带着诚意来的,我们希望划定一条非常清楚明白的界限,至此,不要再任何争议,避免造成误会,伤及两国和气。”

  萧素听罢,心中暗笑,看来这小子就只是嘴硬,到底还是非常忌惮我军。点头笑道:“阁下的话,我是非常认同,我们这回也是带着诚意而来,希望划定一条清晰的界限。

  我们希望能够依据蔚、应、朔三州分水岭土垄为界,如此可以避免再出争议,到底人为的界限,轻易改变,但谁也移不走这山河啊!”

  张斐小声向吕大忠问道:“土垄是什么意思?”

  吕大忠道:“下官也未知这土垄在哪?”

  张斐道:“我问的是这个词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?”

  吕大忠解释道:“意思就是垒砌的土堆,就好似民间用这土垄来做两家田地得分界线,在边界也常以这种方式表明界限。”

  张斐点点头,又向萧素道:“关于领土,兹事体大,不能草率行事,阁下所言土垄,我们都尚不知情,要不这样,我们去实地看看,到底这土垄在哪里,然后再多讨论。”

  萧素点头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
  今日会议便到此为止。

  回到休息的住所,吕大忠便立刻向张斐道:“张检控,万不可答应他们的要求。”

  张斐问道:“为何?”

  吕大忠道:“在此地,本就是有明确的界限,哪怕我们吃一点亏,就是退一步而来,我们在他们所谓‘争议’的地区,也有修筑了壕沟,这是当年韩相公要求的,他们现在要求依据分水岭土垄划定,其目的就是毁掉之前的边界,此地这么多山地,他们可以趁机蚕食我们国领土。”

  张斐点点头道:“但他们说得不明不白,我们也难以反驳,所以,必须得先知道他们的具体划定方案,然后才能够逐一反驳。”

  这就跟打官司一样,得先问清楚,才能去反驳他,他不说清楚,你的反驳就是苍白无力的。

  到底这古代划分边界,并没有说划到一草一木,而且这里确实有着大量的辽人,这其实是一个很尖锐的辽人。

  关键你就赶不走这些辽人。

  接下来,就是去实地勘察,看看辽使口中的土垄,到底是个什么东西,结果一行人在各个山岭间转悠七八日,愣是没有找到那所谓的土垄。

  这尼玛可就尴尬了。

  说实在的话,张斐也没有弄明白对方唱得是哪一出。

  还是说,他们真的就是随便说说。

  但是有一句话说得好,只要我不尴尬,尴尬地那就是别人。

  再次回到大黄平,萧素马上就改口,强调自己的意思是,以蔚、应、朔三州的分水岭为界限。

  土垄?

  什么土垄?

  我有说过这话吗?

  张斐也懒得与他们计较,而是面色严肃道:“我之前就说过,我们此番是带着足够诚意来的,希望能够划清边界,减少误会,能让两国结万世之好,也是为求造福后人。”

  萧素立刻点头道:“我们也是。”

  “但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贵国的诚意。”

  张斐道:“我之前就说过,领土之事,对两国而言,都是兹事体大,可不能嘴上说两句,也不能随便图纸画一画就定下,必须是要实地考察,然后再做最终定论。

  但若是以分水岭来划的话,就说我们两国在这附近的边界,地势是极其复杂,山头林立,河道蜿蜒,我们就是光考察可能都得花上一两年之久。

  这根本无法立刻解决纷争。”

  说到这里,他便拿出一份文案,“这是我朝根据牒文记载,所制定的划界方案,是有着非常清晰的边界划分,还请诸位过目。”

  “哎!”

  萧素是接都不接,直接伸手拦住,道:“既然阁下强调诚意,倘若连一两年都不愿意等,那又何来的诚意?”

  张斐悬在半空中的手,顿了片刻,才慢慢收回来,心想,难道他们也想拖着?不会这么巧吧?试探性地问道:“所以贵方愿意就这个问题,谈上一两年之久?”

  萧素反问道:“要是一两年能够划分清楚,怎么也比争吵数十年要好吧。”

  张斐皱了下眉头,思索一会儿,“这事我们还得慎重考虑下。”

  萧素是胸有成竹道:“那我们就择日再谈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这出得大黄平,吕大忠便焦急地向张斐,“张检控,小心中计啊!”

  张斐问道:“此话怎讲?”

  吕大忠道:“这些北人显然是希望能够拖延时日,而不是想打算立刻解决这边界争议问题。”

  张斐点点头,道:“这我也看出来了,但你认为他们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?这拖下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?”

  吕大忠警署地回答道:“我认为这可能还是跟我军在熙河的拓边有关,如果立刻就商定边界,那么他们就没有理由在这里驻扎这么多士兵。如今他们就是以此为由,在这里增兵,这必定是会增加太原府压力,我们也只能从府州那边调西军过来防守。

  这无疑就减轻了西夏在北线的压力,让他们可以抽调出部分兵马,去南下阻止我朝在熙河的拓边。

  所以,在我看来,他们想先拖着此事,极有可能是想先观察我国对西夏的军事行动,因为辽国是绝不愿意看到我们消灭西夏的。

  那么,一旦我们真的出兵,并且局势对西夏非常不利,那他们便可以此边界为由出兵河东,如此一来,就能够在不彻底破坏两国盟约的情况,迫使我国从西夏退兵。”

  到底宋辽有盟约的,而且盟约中,还包括岁币,辽国若要出兵,得找一个借口。

  有此争议在,辽国就可以做到不宣而战,正如那萧素所言,他可以出兵,驱逐这里的宋人,因为从之前的举动来看,辽国并不想与宋朝开战,但辽国肯定更不愿意见到宋朝消灭西夏。

  制造出这个争议,辽国就可以很好的在这里左右局势。

  因为刚好这里是西夏、宋、辽三国的交界点。如果宋在于西夏交战,辽国从这里出兵,那宋朝的压力将会非常大。

  张斐点点头道:“你分析的很有道理,他们应该就是这个打算。那你认为我们该如何应对?”

  吕大忠思忖半响,又是无奈地叹道:“如果他们成心要拖下去,除非我们无条件答应他们的要求,否则的话,也只能慢慢与他们周旋。”

  张斐点头道:“你与我想得一样,那就慢慢与他们周旋吧。”

  这心里可真是乐开花,因为这结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,因为他也是要拖,为国内发展争取到足够的时日,但是没有想到,辽国也想要借此拖着大宋。

  就当下的局势来看,辽国这么打算,战略上是非常正确的,如果他们能够在这里插一竿子,必然是会令宋朝感到非常难受。

  而他们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,主要就是因为王安石变法,因为他们认定王安石变法,就是在筹备对西夏作战。

  不得不承认,他们的这个判定其实是非常准确的。

  王安石变法的最终结果就是出兵西夏,没有其它的,不然的话,他没有理由想那么多办法去为国敛财,他又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,他为国家赚那么多钱,总不能是给官员花得吧。

  王安石还没有伟大到这种地步。

  就是要打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