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大法官 第18章

作者:南希北庆

  司马光见这厮声色并茂,说得就跟真的似得,用完美的感情来弥补不完美的证据,觉得不能让这厮忽悠下去,于是道:“虽然你的解释很完美,但这也仅限于你的推测,究竟真相是怎样,阿云要比你清楚。传犯妇阿云。”

  他心里清楚,这家伙是个讲故事的高手,从他这里难以突破,索性不跟他过招。

  很快,阿云便带上了上来。

  不带上来还好,这人上来,跟韦阿大站在一块,这登时引起不少人的恻隐之心。

  方大田该死啊!

  这也太不登对了。

  司马光也意识到这一点,隐隐觉得这情况对自己越发不利,他便向阿云问道:“犯妇阿云,你可认罪?”

  可话一出口,他突然看向张斐,这小子肯定又要反对,哪知张斐这回没有做声,乖乖站在一旁。

  阿云面无表情道:“民女认罪。”

  司马光道:“你当晚持刀潜入韦阿大的草棚,是想干什么?”

  阿云道:“民女想要杀死韦阿大。”

  司马光一怔,道:“为何?”

  阿云道:“因为他生得丑。”

  韦阿大是一脸委屈。

  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再被侮辱一次。

  司马光又问道:“可是据本官所知,你的族叔曾多次希望将你许配出去,且对象也非是韦阿大,而你当时又是以为母守孝为由拒绝了。”

  阿云一听为母守孝,当即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,匍匐在地,哭诉道:“民女对不起母亲大人,民女罪孽深重,民女只求一死,只求一死。”

  司马光眉头一皱,道:“是死是活,本官自有判决,你先回答本官的问题。”

  阿云兀自哭诉道:“是民女干得,都是民女干得,民女只求一死。”

  司马光听得恼怒不已,不禁又看向张斐,心道,想不到老夫一世英名,竟然会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。

  在方才那番争辩之后,司马光知道这小子天不怕,地不怕,唬不住他,于是他打算从韦阿大和阿云身上着手。

  此案非常简单,他认为如果要翻案,那就必须要翻供,一旦翻供,必将出现漏洞,谎言是经不起拷问的。

  可是两个关键证人偏偏一句谎话不说,说得大实话。

  但若结合张斐所言,这个实话反而对他们更加有利。

  可司马光心里也非常清楚,这肯定是张斐指使阿云这么说,这么说,反而变得无懈可击。

  司马光挥挥手道:“先将他们带下去。”

  韦阿大跟阿云光站在一块,就会给人极大的误导。

  堂上就剩张斐一个。

  司马光本打算迂回突破,哪里知道,他还得直面张斐,道:“虽然犯妇值得同情,但是律法如山,不管怎么说,她的行为都足以构成谋杀之罪。”

第十七章 必须正确

  这犯人上赶着认罪,但司马光却怎么也高兴不来啊!

  不但不高兴,反而为此恼怒不已。

  他已经意识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,而是一只狡诈的小狐狸。

  而这只“小狐狸”此时是一脸淡定从容,面对他的问题,更是从容不迫地反问道:“不知主审官可否认同,孝道是促成阿云行凶的主要理由。”

  司马光微一沉吟,道:“此事还有待调查,可就算她是为求孝道,也不足以成为她脱罪的理由。”

  他的语言渐渐变得更加谨慎,可见局势对他而言,已经非常不利。

  张斐摇摇头道:“关于这一点,小民不敢苟同。自古以来,有多少英雄好汉,舍生取仁,舍生取义,舍生取孝,舍生取忠。

  而我中华文明,忠孝是重于生命,基于此,捍卫孝道自然也重于捍卫生命。而根据我朝律法,当生命受到威胁时,你所做出的反击,视为自卫,那么捍卫孝道,当然也能作为自卫。

  难道有人威胁到我们放弃对皇帝的忠诚,放弃父母的孝顺,我们都不能做出反击吗?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朝廷也就没有必要提倡仁孝,忠义。”

  这小子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?他真的只是一个平民吗?这张口皇帝,闭口朝廷,他难道就不害怕吗?

  司马光心里冒出无数个疑问来,道:“但是捍卫孝道,可不是指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,而且你认为在守孝期间去伤害别人,此乃对父母的孝顺吗?”

  张斐笑道:“故此小民为阿云争取的是防卫过当,而不是做无罪辩护。”

  司马光眉头一皱,此时他心里都不得不承认,这“过当”用得还真他娘的妙啊!

  张斐继续阐述道:“阿云当然是有罪的,此乃证据确凿,但她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,是为了捍卫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,只不过她选择了错误得方法,但这是情有可原的,也不能因此而忽略她这么做的初衷。

  种种证据都已经证明她不是一个心肠恶毒之人,只不过她年纪和阅历,都不足以令她想到一个更加高明的办法,而且我们不要忘记,他的父母皆已经去世,家中只有一群想利用她谋取利益的长辈,没有人能够为她提供一丝帮助。

  主审官不能奢望她能够如你一般理性、聪明、冷静地去处理每一个问题。其实如阿云这样的女子,是大有人在,她们中很少有人选择了正确的解决方法,不是她们不懂何为孝顺,而是她们感到绝望和无助。

  从律法上来说,阿云是在保护自己的过程中,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,这当然是属于防卫过当。”

  话说至此,张斐突然气势一敛,又谦卑道:“当然,小民只是一介平民,来此论辩,皆因陛下仁德所至,小民并无判决的权力,小民只能提供微薄的证据,来协助主审官。

  不可否认的是,阿云的确犯下重大错误,如果朝廷执意判决阿云谋杀之罪,小民也恳请朝廷能够表彰阿云的孝心,让她死后,也有面目去见其母亲,相信这也是阿云目前最渴望得到的,毕竟在她心里,母亲是要胜过自己的生命。”

  此番话下来,王师元、齐恢、刘述等一干保守派,纷纷露出十分沮丧的表情。

  相反王安石等一干革新派,纷纷露出得意的微笑。

  司马光直视着张斐,目光中充满着怒火。

  他愤怒啊!

  他非常愤怒啊!

  在对方没有提供强有力证据的情况,他竟然无力反驳对方。

  而明知道对方是在巧辨,却又无力挽回。

  关键的原因就在于,孝顺在当代实在是非常非常重要。

  就连皇帝都不能做出任何的不孝之举。

  而张斐巧妙的将孝道作为阿云行凶动机,当然,张斐也确实提供了一些证据,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孝女,但二者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,这就只有阿云自己清楚,外人只能提供一些佐证从侧面去证明。

  这是司马光完全没有想到。

  因为在此之前,大家都认定颜值是此案的行凶动机。

  虽然张斐无法提供直接证据,证明阿云不是因为颜值而行凶,但是司马光也提供不出直接证据,证明阿云就是因为对方貌丑而行凶,原本的铁证,也就是阿云自己的供词,方才已经被张斐给摧毁。

  绝对客观证据是不存在的。

  但是张斐提出了一个间接证据,如果阿云只是想嫁给一个样貌不丑的人,那她之前为什么要拒绝,而且阿云曾几次都是用守孝来拒绝婚事的。

  如果拿不出更加直接的证据,那么间接证据,是可以否定颜值是行凶动机。

  事到如今,司马光也醒悟过来。

  可惜,为时已晚。

  忠孝就是古代的政治正确。

  为了一个小女子,去冲击政治正确,这可不是一个成熟政治家会干得事。

  那么他若想维持原判,就必须找到证据,证明阿云的动机不是孝顺。

  而且他一定要证明这一点,否则的话,就属政治不正确,这导致他就变得非常被动。

  司马光深知对方是在故弄玄虚,是在混淆视听,他自也不会轻易罢休的,道:“目前你所提供的说法,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,本官还需调查其中真伪,待一切水落石出,本官自会酌情而定,今日就到此为止。退堂。”

  言罢,他便起身离开了。

  他走之后,堂中仍是一片寂静。

  不少官员都是惊讶地看着张斐。

  他们心中与司马光想得一样,这小子是哪里蹦出来的怪物?

  我大宋还有这么个人物在?

  过得片刻,只见王师元、齐恢、刘述等人突然站起身来,急急匆匆离去。

  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,站起身来,一边议论纷纷,一边往堂外走去。

  “怎么会审成这样?”

  “不瞒你说,我审案多年,珥笔之民见多了,可也没有见过这般审案的?”

  “要是换做是我的话,我早就狠狠惩治了这珥笔之民,旁人不知,还以为他才是主审官。”

  “你们说这司马大学士是不是跟他们一边的。”

  “此话你可别瞎说。”

  ……

  如梦初醒的老爷们,总觉得这审得很不对劲,这不像似是审案,倒像是翰林院的辩论大赛。

  我大宋竟然宽容到这种地步了吗?

  刁民都敢吼翰林院大学士?

  离谱!

  着实离谱啊!

  待众人离开之后,一直站立在堂上的张斐,突然弯下腰来,双手撑在膝盖上,大口大口地喘气,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直直垂落。

  啪!

  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下,他歪头一看,只见许遵正笑吟吟地看着他。

  “原来你小子也知道怕呀!”

  “怕得紧!”

  张斐直起身来,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,苦笑道:“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,当我踏上这个公堂,就等于是站在了悬崖边上,一不留神,就可能是身首异处。”

  许遵问道:“既然你心里都明白,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?”

  张斐沉吟少许,反问道:“恩公可认同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