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大法官 第658章

作者:南希北庆

  这!

  “我反对!”

  正当这时,苏辙突然站起身来,“根据律法而言,黄桐贩卖私盐,是证据确凿,即便官府有责任,皇庭也应该依法判决,而不是应该擅自改变律法,张庭长应该没有这权力吧。”

  张斐的权力根据一些案件补充条例,同时可以酌情给出判罚,但不能说随意修改条例。而且盐法事关重大,更是不能修改。

  “本庭没有改变任何律法。”

  张斐道:“根据盐法,贩卖私盐十斤就要判处死刑,不是贩盐者判死刑,那么首先要确定一点,黄桐所贩之盐是否属于私盐。

  而在朝廷的最新的盐法中是这么解释的,朝廷以盐本钱四十五贯,米二升,换取盐户必须每年上缴十二万斤盐,以及盐户必须将多产之盐出售给朝廷。苏检察长,本庭长可有说错。”

  苏辙点点头道:“没错。”

  张斐又道:“可所有的证据证明,黄桐并未拿到足够的盐本钱,以及每日所得米二升,且造成这一切的原因,责任并不在他,方才所有的证人都是含糊其辞,回答的不清不楚,关键是没有白纸黑字记录下这些扣罚原因和金额。

  所以,没有充分证据可以证明,黄桐不应得到约定的盐本钱和米,那么换而言之,就是官府先没有遵守之前的约定。

  同时在这条盐法中,也并未说明,在朝廷不遵守约定时,盐户还得履行之后的职责。那么根据契约法原则,当一方不遵守约定时,另一方自然也是不需要遵守的。

  所以,黄桐所贩卖的不是私盐。”

  陈琪长大嘴巴,崇拜地看着张斐,这样也行?

  不亏张大珥笔。

  “我没意见了。”苏辙坐了下去。

  其他官员也都憋着不做声。

  要辩吗?

  那就来啊!

  看看你们是不是合法克扣盐户得盐本钱。

  拿证据出来。

  这肯定会将自己给辩进去。

  因为官府账目上的支出,是足额的,一文钱都不少,这一点张斐没有说。

  可是张斐突然瞧向他们,道:“另外,本庭长也要奉劝官府一句,最好是将规定清清楚楚写在纸上,盖上官印,如此才能有法可依,而不要放在嘴上,相信你们也都知道,君无戏言,指得官家,而不是在坐的各位。”

第四百九十九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

  他这是在教我们做事吗?

  一众官员是呆若木鸡地看着张斐。

  顾不得愤怒!

  不敢去质疑!

  来不及阻止!

  这个判决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

  且不说此次判决是否有理。

  可以肯定的是,此次判决将会打破现有的权力结构,因为他们突然明白,这皇庭竟然能够判决官府失责,官府违约。

  这简直就是不敢想象的。

  这绝对是历史性的判决。

  即便在开封府,也未有发生过。

  张斐只是告过官府,而告官府,这个在北宋并不少见,但结果最多也就是为起诉人平反,然后皇帝对官员进行惩罚,但不会说判官府违反法令。

  原因就在于政法一体,总不能说法判法有罪,这个是毫无逻辑的。

  而如今是政法分离,自然就可以这么判。

  此次判决也好似在向那些官员们招手,欢迎来到政法分离的时代。

  “这个张三还真是手段了得。”

  已经退庭了,但陈琪兀自坐在桌上,看着文案上的盐法,是不敢置信道:“在我们看来,此乃法令,应该是必须的执行的,但如果将其视作一份契约,那么这番判决,还真是合情合理。

  难怪他之前找何盐监他们出庭作证,原来他是要证明,朝廷存有违约的情况,如果此法都不作数,黄桐所售之盐,自然也算不得私盐。厉害!厉害!”

  苏辙笑道:“其实此案之所以难判,在于盐政不容有失,如此判决,并没有破坏盐法,反而能够促使朝廷完善制度,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。”

  陈琪顿时恍然大悟。

  这一点才是最难的。

  张斐的判决,不是破坏盐法,反而是遵循盐法,盐本钱和米得如数给盐户,要是给了的话,再贩盐,那就是属于贩卖私盐。

  苏辙又道:“不过我们得好好检讨一下,此番诉讼我们又失败了,而这本也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。”

  他确实也没有料到,这个思维一时半会转不过来,就常理而言,这法令是必须执行的,他们就觉得不管怎么样,黄桐绝对是贩卖私盐,证据确凿。

  以往这种情况,一些正直、仁义的知府,就是凭借权力,免除盐户死刑,采取小惩大诫。

  不会从法律方面去解释。

  但皇庭不同于官府,是纯粹的执法者,必须要给出法律解释。

  然而,这条盐法里面又涉及到交易问题,是具有契约属性的。

  只要能够证明官府没有履行契约在先,那么黄桐就不算违法。

  而官府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应该扣罚黄桐的盐本钱,那些都是不被记录在案的,因为钱都发下来了,只不过是没有到黄桐手里,这个就没法去记。

  只能嘴上说。

  这就是为什么张斐最后说那番话,扣钱扣盐都不记录的,你叫我怎么去相信你们?

  陈琪挠着头道:“这可需要很大的勇气。”

  说着,他又看向面前匆匆走过的官员,“而且不一定所有人都信服。”

  苏辙抬头看去,只见韦应方、何春林等人是直接追了过去。

  在公堂之上,韦应方他们不敢言语,因为他们屁股不干净,但不代表他们会认同这个判决,你判我们失责,那我们以后还怎么工作。

  这等于是制约了他们的权力。

  这怎么能行。

  当即就怒气冲冲地跑去找张斐。

  可一见到张斐,韦应方顿时脸上神色大变,满脸堆满了友善的笑意,还拱手道:“张庭长果真是名不虚传,此番判决,令我等大开眼界。”

  一旁的何春林,是面无表情,目光中夹带着一丝愤怒。

  “哪里!哪里!韦通判过奖了。”

  张斐说着,又是重重叹了口气,“不瞒各位,其实我自己对这个判决非常不满,此乃下下之策,亦属无奈之法。”

  我信你个鬼!

  韦应方才不相信,但还是故作好奇道:“此话怎讲?”

  张斐道:“因为根据我们皇庭所查,贩卖私盐者,比比皆是,方才刘县尉也说明了这一点,相信各位也都清楚。”

  韦应方他们沉默以对。

  “所以呢。”

  张斐道:“如果皇庭判黄桐死罪的话,那么就有可能要判所有盐户死罪,如此一来,谁还愿意去制盐,这将会极大破坏盐政。”

  韦应方捋了捋胡须,稍稍点头,又道:“但你判黄桐贩盐合法,这也会导致私盐泛滥,盐政也会遭到很大的破坏。”

  张斐苦笑道:“韦通判所言,正是此案最难之处,我深知盐政对于财政的重要性,我不能使得盐法作废,故此我并没有判定贩卖私盐合法,我只是判定官府违约在先,故此黄桐所售之盐不算私盐。但如果官府没有违约的话,那么黄桐所为就属贩卖私盐,此次判决并没有改变什么。”

  韦应方顿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。

  这他早就想到了,故此他才导演了这么一出戏,让是皇庭判也不对,不判也不对。

  可结果却砸在了自己脚背上。

  想哭!

  难受!

  一旁的何春林就忍不住了,气氛道:“张庭长说得倒是轻巧,但是张庭长可知道管理盐政之难,这盐不管存在哪里,都会有损耗的,我们交不了差,就得我们自己补上,你这不是成心刁难我们吗?”

  他是最恼火的,这等于是司法干涉盐政,今后干什么都得小心翼翼,关键那些盐户今后也不一定会听他们的,这边有皇庭撑腰,就不是要剥削、压榨。

  工作的困难大大增加。

  张斐赶忙解释道:“我当然知道何盐监的难处,故此我才让官府写清楚明白,将责任都划分清楚,现在的问题是,许多盐和钱都无法追踪。”

  何春林冷冷一笑,“张庭长认为是本官贪了吗?”

  张斐突然神色一变,淡淡道:“首先,本庭长只看证据,从不去揣测,目前没有证据证明何盐监有贪污受贿的行为。其次,何盐监这是在威胁本庭长吗?”

  “不敢!”

  何春林道:“何某又怎敢威胁张庭长,只是这盐到时收不上来,朝廷怪罪下来!”

  “这一点何盐监大可放心。”

  张斐笑道:“是绝不会怪罪到我头上的。”

  何春林错愕道:“你凭什么这么认为?”

  张斐呵呵道:“我又不管理盐政,这收不上来盐,跟我有什么关系,这好比说,皇庭误判一个案子,朝廷怎么也不会怪罪到何盐监头上去。”

  说到这里,他稍稍一顿,“此外!我本不想来这里当庭长的,是官家和那些参知政事非得让我来,因为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。

  但是盐监这种职位,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抢着来干,何盐监要是收不来盐,朝廷换个人就是了,也没什么好怪罪的,有道是,能者居之。”

  言外之意,你要不爽,你可以不干,你这种人,随便一抓一大把,你算个什么东西。

  “你!”

  何春林倏然起身。

  “二位稍安勿躁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