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大法官 第665章

作者:南希北庆

  元绛道:“盐钞。”

  张斐点点头,道:“正是。这事如果闹上皇庭,我必然是要判官府违约,但是我也不想显得咄咄逼人,我希望你们能与商人私下和解。”

  在得知不是对方在挑事,那他如果再开庭审理,对方就会感觉他在咄咄逼人。

  元绛叹道:“怎么和解?我也拿不出这么多盐啊!”

  张斐笑道:“元学士满腹经纶,区区小事,又岂能难得到元学士。”

  元绛道:“我的办法就是拖着,朝廷派我来,是要改善盐政,使得财政变好,这一来就拿这么多盐出来,我也不好交差啊!关键这还会影响到边州军费,不好动啊!”

  说得是唉声叹气。

  张斐沉吟少许,道:“我倒是有一个办法。”

  元绛精神一振,忙问道:“张庭长有何妙策?”

  我说你怎么这么急着来,原来是吃定我了。张斐明知如此,但也没有办法,如果官府搞不定,他就不敢判,稍一沉吟,道:“其实我的办法,只是在元学士的办法上,稍稍改变一下。”

  元绛错愕道:“我的办法?”

  “拖!”

  “?”

  元绛疑惑地看着张斐。

  我那是办法吗?

  明显就是敷衍啊!

  张斐道:“没有技巧的拖,那就叫做泼皮无赖,俗称老赖。”

  不愧是张大珥笔,这嘴可真是厉害得很啊!元绛问道:“那何谓有技巧的拖?”

  张斐道:“就是将他们现在持有的盐钞变成债务,每年给他们算利息,然后约定哪一年归还本金。”

第五百零五章 变本加利

  不但补上,还要支付利息?

  张斐的此番高论,愣是把元绛给惊的目瞪口呆。

  原来元绛来河中府之前,也做了功课,意识到这盐钞超发,是一个隐患,这么玩下去,商人肯定就不干了,范祥那套就很难维持下去,他觉得也应该想办法弥补,但是这财政又吃紧,他为此也很伤脑筋。

  而他此番前来,真是满怀期待,因为他也知道,张斐也曾在京城玩过一把盐钞,而且非常成功,他认为张斐必然是想到办法,可哪里知道,张斐的办法竟然是要反其道而行,变本加利。

  这。

  “张庭长。”

  元绛咳得两声,“这财政本就困难,还要支付利息,岂不是雪上加霜,朝廷也不可嫩个会答应的。”

  张斐不答反问道:“元学士以为超发盐钞的行为,是否妥当?”

  元绛摇摇头道:“当然不妥,若是盐钞换不到所承诺的盐,这久而久之,盐法必将败坏,朝廷又只能重新回到老路上,徭役百姓来制盐、运盐。”

 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:“可见这信用才是最重要的,如今朝廷已经是理亏在前,就情理而言,也理应给予补偿,如此才能够重新换取那些商人的信任,才能够继续维持西北军费。

  至于说,这雪上加霜么,其实也是不见得,至少不用马上拿出一大笔钱来,目前只需要支付利息,本金是一两年,或者三四年才还。”

  元绛立刻道:“这就是寅吃卯粮,亦非长久之计。”

  张斐道:“寅吃卯粮的前提,是在于我们的财政一直都得不到好转,如果我们的财政能够持续增长,那这点点利息也就算不得什么。买卖人借钱周转,不也是这么回事么,我们虽然支付了利息,但我们却赢得光阴。”

  元绛问道:“可是你有把握未来财政能够得到好转吗?”

  张斐摇摇头道:“这与把握无关,而是我们的职责所在,我们奉命来此,不就是为了扭转财政上的颓势么?如果我们没有信心,那我们来此作甚,但如果有信心,又为何担忧。”

  元绛可也是久经沙场,岂会被张斐这么给糊弄住,他捋了捋胡须,“话虽如此,但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这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啊!”

  张斐道:“可是据我所知,若遇横祸,朝廷也就只能增税、徭役,然后就变成官逼民反,又得出兵镇压,这才是真正的雪上加霜,屋漏偏逢连夜雨。如汉朝、隋朝、唐朝可都有这种情况,难道这会比借债更好吗?”

  元绛当即无言以对。

  儒家思想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,就是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”

  这话放在平时也就是口嗨一下,拍拍马屁,但真的要命的时刻,这句话就立刻会变成律法。

  这个思想就是支持暴政的基础。

  全都是我的。

  太平盛世,我可以分给你们一些,可当我有困难时,我就能够全部收回来,这就有了增税,摊派,等等苛捐杂税。

  但事实已经证明,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,十家有九家都是倒在这上面的,还有那么一家,必然是遇到天选之人。

  张斐又趁热打铁道:“元学士,这信用要比金钱更为可贵,也更难获取,可一旦建立信用来,不管是国家,还是个人,都将受益无穷。

  一旦百姓相信这盐钞能够获取利息,能够增长财富,他们会不会去急于兑换本金?铜钱放在家里,是不会增长的,也会就会变成长久持有。并且还能够用于交易,这比拿着一大箱铜钱去支付,可是要轻松得多啊!

  其次,如今我们发的盐钞,是随时能够兑换盐,以至于超发之后,他们都来兑换,而官府根本就拿不出足够多的盐来,以至于盐钞的价值不断下降。

  但是这债务不同,债务是具有时效性,官府就可以给予合理安排,每年支付一批,如此就不会面对现在的窘境。

  最后,如今盐钞超发,主要是因为财政困难,然而,超发盐钞,至少比颁布苛捐杂税法要好,谁还没个应急之需,通常也就是借钱,人可以借,朝廷当然也可以借,一旦我们建立起信用来,便在可急需钱时,发放债务,等度过难关,再慢慢还钱。

  这话说回来,其实债务也不算是坏事,至少能够促使朝廷去节省开支,而不是说,有了钱就肆意挥霍,等没钱的时候,就想尽办法增税,此才非长久之计。”

  元绛听得稍稍点头,开始有些心动了。

  他可是翰林院为数不多支持王安石的大学士,可见他也是非常信任理财学问的,他是很快就能够领悟其中奥妙。

  张斐打量着元绛的神情,又道:“当然,这只是一次尝试,用于重新建立官府的信用,目前所超发的盐钞,其实并不是很多,如果分摊到三年之内,这并不会给官府造成很大的负担。”

  元绛瞧他一眼,不禁问道:“那不知张庭长打算怎么做?”

  张斐道:“目前据我所知,那些商人可能会找茶食人起诉官府,并且会索要利息,就司法而言,这也是属于契约纠纷。我的想法由皇庭出面调解此案,让你们双方私下达成和解。”

  “私下?”

  “对。元学士认为不妥吗?”

  张斐谨慎地问道。

  元绛目光闪了闪,突然问道:“为何不直接开庭审理?”

  张斐讪讪一笑,道:“上回我就已经判官府违约,如果这马上又判官府违约,这不但会给官府造成不太好的影响,同时也会得罪更多人,给人一种河中府就是我皇庭说了算的错觉。

  而且,根据我的调查,此次诉讼并非是有人蓄意借此来刁难我的,我也不想让皇庭显得咄咄逼人,毕竟我不是来与他们作对的。”

  元绛听罢,是思忖不语,过得半响,他才道:“可是依我之见,如果只是和解的话,是不可能得逞的,因为他们一定不会答应支付利息的。

  虽然我也有权力这么决定,但是他们不会懂得其中道理的,他们只会认为我是在支持你们公检法的,甚至认为我们是狼狈为奸。”

  张斐闻言,不禁皱了下眉头,问道:“那依元学士之见,该当如何?”

  元绛讪讪笑了笑,道:“依元某人之见,还是得开庭审理,你先判决官府违约,我才好拿出这个办法来,如此一来,他自也没有反对的理由。”

  哎呦!我草!这话听着怎么似曾相识啊!对了,这不就是我在开封府玩得套路吗?吃两家饭,没有想到,竟然在这里遇到同行了。

  张斐心里微微有些不爽,这办法是我出的,锅还得我来背,你个白嫖怪。

  元绛偷偷瞄了一眼张斐,又道:“此外,那些盐商目前来说,是不信任官府,显然是要更信任皇庭,若有皇庭的判决,大家也会更相信这盐债。而一旦这债务与皇庭绑定在一起,那些盐商也会更加支持你们皇庭的。于你于我,可都有好处啊!”

  忽悠,N他妈接着忽悠!张斐郁闷死了,这个局不是我忽悠他的么,怎么变成他忽悠我了,不过他说得还真是有些道理。张斐权衡半响,不禁挤出一丝笑意来,“元学士真是满腹经纶,心思缜密,张三自愧不如。”

  元绛赶忙拱手道:“不敢!不敢!元某也不过是借花献佛,远不及张庭长高瞻远瞩,运筹帷幄,不值一提,不值一提。”

  便宜占尽,马屁免费。

  “你们谈得怎么样?”

  元绛刚走,许芷倩便走了过来,又见张斐呆呆不语,不禁道:“没有谈拢么?”

  张斐摇头叹道,“已经谈妥了。”

  许芷倩问道:“那你为何不高兴?”

  张斐皱眉道:“遇到同行了。”

  “同行?”

  “嗯。”

  张斐点点头,“这老头可真是精明的很,左右横跳,两家通吃。”

  “啊?”

  许芷倩疑惑地看着张斐。

  张斐道:“他不愿意私下和解,要求皇庭开庭审理。”

  “为何?”

  许芷倩惊讶道。

  张斐道:“因为这么一来的话,责任就全在我们皇庭,而且这事在朝中肯定会被人弹劾的。”

  许芷倩不禁蹙眉道:“这个元学士真是狡猾。还真是你的同行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对了,你答应了吗?”

  “嗯。”

  张斐点点头,“只要我们玩得好,我们皇庭还是能够从中受益匪浅的。”

  他肯定会答应的。

  这盐债是他来之前就已经想好的。

  因为范祥的盐钞体系,确实是能够为国家省不少钱来,暂时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。

  可是现实就是朝廷非常缺钱,有些钱就是不能动得,他又不是神仙,也变不出钱来,而如今的办法,就是巧立名目,各种苛捐杂税,要不就直接赖账。

  这显然是行不通的。

  事不过三,哪个傻子会天天上当。

  发行盐债,同时配合公检法,这其实非常适合当下宋朝的境况,如果玩得好,是可以用于应急之需,这不抢就只有去借,咱们就赌明天要更好。

  但如果明天更加糟糕的话。